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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日记

By 2016年07月11日2月 27th, 20203 Comments

“我在巨大的空间里伫立,一次次地拔出靴子艰难地挪动着,不管怎么走,都似乎永远在原地没有动过。这种奇怪的“阻力”不仅来源于狂暴的风雪,也来源于我这个渺小生物与无以言喻的巨大空间的极端对比,而最根本的,恐怕还是来源于内心。我就像是胶水里的鱼,只觉得自己每做出一个动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而到了最后这个动作也似乎只在想象中成功过。”

“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但同时又是一个黑色的世界。偶尔抬起头,即使是在风雪之中,即使隔着厚厚的墨镜,四下依然是一片刺眼的光亮,但,这巨大的、虚无的空间感,却让我觉得四下一片漆黑——手向任何方向伸过去,你都将不能触到任何东西。不管你信或不信,这里的白与黑不分彼此,互为彼此。”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我以为这只是一趟旅程,只是我带队的许许多多的摄影集训营之一,但到头来,我却把魂儿丢在了这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不管你是在南极大陆上站着,还是在冰山中安静地穿梭,即便有人在就站在你的旁边,你还是只能嗅到巨大的孤单。”

 

“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我能存在的世界。你可以说它是任何东西,是太空,是宇宙,是梦境,它是空间,又不是空间,它是现实,同时又不是现实,它是让人永远也无法逃脱的虚拟世界……无论如何,它不像我所熟知的地球。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具有极大的无法言喻的力量感,一座冰川、一簇海浪、一片云雾、一只贼鸥、一座鲸鱼的骨骸,甚至是那刚落到雪面不久的一根羽毛……没有什么不令人肃然起敬。我身在其中,却感觉从未抵达,这里的一切都具有一种神圣的不可突破的距离感。”

一、旅途

从一开始我们面临的,就是三十八个小时的飞机。我们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然后再从北半球飞到南半球的最南端。我的耳边一直充斥着引擎的低声轰鸣,时不时有机舱广播响起,偶有颠簸。我的背部开始僵硬,手臂酸胀,腿也开始麻木了。或许是为了能尽早的适应时差,大部分时候机舱里都昏暗无光,舷窗玻璃被调成了深蓝色,往外望去只能隐约看到下方昏暗的云层,如同月色下的世界。时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凝固了,不管外面的时间如何流逝,这里永远都定格在黑夜。

直到我们到达了最南端的乌斯怀亚小港,时间才重新开始缓慢的流动。我们就这样漫无目地走着,走到了路的尽头,荡过秋千,爬上山坡,最后倚靠在球场旁的栏杆上。阳光洒在球场上,年轻的父母在带着小婴儿坐着小小的滑梯,大一些的孩子在跑道上学着自行车,妈妈在旁边紧紧跟随,一直鼓励,时不时地伸出手托住即将摔倒的小姑娘。一些男生在玩着滑板,另一些在铁丝网后的篮球场中奔跑,若是做出了帅气的动作,他们就会转过头来,装作不经意地偷偷瞄向我身边的女孩儿。那天的晚霞很美,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总觉得自己要迷路时,又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路口。我们路过了许多漂亮的房子,院子里长满了一簇簇的花,装不下了,就伸出篱笆墙来。回到酒店时天空已黯淡无光。

第二日我们见到了Plancius号,姑娘们开心地和这艘曾经的测绘船合影,然后进了船舱,来到了甲板上。我们仍在港湾之中,但之前的悠然气息已荡然无存,风声很大,雨不断拍打在我的冲锋衣上,我们都挤在一起,探险队员在风中扯着嗓子告诉大家在紧急情况下如何登上救生艇,他的嘴巴长得很大,脖子上青筋暴起,但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海声、风声、雨声。我踮起脚,却完全找不到Lily的踪迹,她所在的船舱和我没有分配到同一个救生艇。此时的船还如同大地般平稳,不久一驶出港湾,船体就立刻开始摇晃,像是母亲臂弯中永不停歇的摇篮。刚刚适应这种摇晃时,Plancius就进入到了魔鬼海峡。我爬上了床,决定试着不吃晕船药。

二、眩晕

魔鬼海峡真名叫做德雷克,它还有许多名字,暴风走廊、杀人西风带……太平洋、大西洋与南极洲的海水在此交汇,再加上南极环流的影响……任何稍具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觉得一切还好,晃得恰当,睡得挺香,船体左右摇晃的角度明显大了许多,下床时稍微有些吃力,需要紧紧地把住床沿以免被突如其来的倾斜甩到地板上。走进洗手间的时候我才明显感觉不对劲儿,站立的问题不大,但我很难将水柱瞄准马桶,它像花农手中的浇花水管,不停地左右大幅摆动,而我要及时的向相反方向调整。

走出船舱的门,我右转进入了走廊,准备前往三层的餐厅吃个早餐。船舱里的走廊很窄,也就一个人多一点的宽度,两侧墙上都有扶栏。我刚出门转过身来,正准备迈开腿向前走的时候——毫无预警地,突然被巨大的力量摔在了左侧的墙上,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又被重重地摔在了右边的墙体——我的手紧紧第抓着栏杆,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我的脸依然被按在了墙壁上。那一瞬间我完全蒙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就是游乐场海盗船那样摇摇晃晃甩甩就得了,哪知道这个世界连重力的方向都在剧烈摇摆!我终于开始眩晕了。

浪实在太大,我船舱的舷窗已经被船员封死了,不过只要我能到达餐厅,就能透过餐厅那些巨大的玻璃窗远眺海平面,我想这样眩晕感就会减轻许多。我连滚带爬的到了三楼餐厅的门口,迫不及待的向窗口望去——眼前的一幕却让我赶紧收回了目光——那些厚重的玻璃并不是平整的,巨大的海浪在穿过那些窗户时,正被每一扇玻璃窗加以急剧的扭曲,整个世界都在以混沌、错乱的方式变化着。我赶紧低下头,扶稳栏杆,盛了一盘水果和半杯牛奶,坐下来,吃了下去,不到一分钟,我就吐满了三个碗。我不停地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所建立的壁垒,在这一刻崩塌了。

我被人扶下了楼,爬上了床,闭着眼休息。船仍在剧烈地摇晃,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装了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子,被人平端在拿在手上,不停的左右倾斜,让里面的液体来回冲撞瓶子的两头。船体向脚那头倾斜时,我的血液也全部跑到了那头去,此时腿脚热热麻麻的倒还算舒服,可当船体向头这边倾斜时麻烦就来了,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胸腔和头部,眩晕、失重、胸闷的感觉一次次的袭来。我换了个方向躺着,可还是一样的结果。闲来无事时,我就躺在那里专心找着船体摇摆的规律,或是打开iPad学着弹奏《海上钢琴师》里的经典曲目,这些音符简直太应景了。还记得海上钢琴师里有句经典的台词:“我到此刻才明白,我们是在与大海共舞”。

午餐时我觉得自己适应了许多,于是爬上了餐厅,又见到了被扭曲的惊涛骇浪。我甚至不能分清是海浪本身就如此扭曲,还是薄厚不一的玻璃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我试着远眺,却惊讶的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海平面——这不是我印象中的海浪,它不是一朵朵的浪花,而是整片整片的呈区域性地在抬高、降低,交叉变化,我们被抬高时四周还有更高的海浪遮挡着视线,而我们落到低洼处时,两侧的窗外全是海水,连一丝天空都看不到了。这种无意义的“远眺”不仅没有减轻我的症状,反而让我更难受了。

我只好闭上眼睛,试着不去抵抗这种晃动,而是像骑马时一样去跟随这种晃动。船体正在被抬高,然后又猛地跌落低谷,再抬高,再落下……与此同时,它还在剧烈的左右摇摆,最夸张时左右倾斜的角度或许能达到35度……这还没完,船头和船尾也在交替上下,整个船就像是个磕头机似的不断地在做“点头”动作。最可怕的是,这三种方向的晃动是同时进行的,船体在转着圈儿地揉动的同时还在不断起落。我从小就晕车,从来不坐游乐场那些刺激的游艺设备,但我想,这可能比任何一种的游艺设备都要更令人难忘——更何况这种状况要持续两天半的时间。

我还是没吃晕船药,想试试直面我最不愿面对的事,也想知道眩晕到极致会是什么感受。我想,我体验到了。坐在餐厅里时,我的大脑是清醒的,眼睛也能看清东西,四肢有力,一切都似乎是正常的,唯独躯干部分似乎被分割成了两层——是的,我一个大活人,现在内外层似乎被剥离开了,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我的五腹六脏——而它们全都是麻木的,就像麻了的腿。

食物就摆在那里,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吃任何东西了,内脏罢工了,我往里塞进的任何东西都注定会引起消化系统的抗议,于是我拿了个苹果,回到了自己的船舱。躺在那里时广播响了,探险队员说,此时浪高4-6米。恍惚中,我忽然想起上船时朋友问探险队员的一句话,他问:“你们也会晕船吗?”探险队员说“会”。

“最严重时晕到什么程度?”

“想跳海”。

三、初见

再一睁眼已是第三天。

四周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几乎感觉不到Plancius是不是在前进。走到五楼船头的大厅时才发现我们正穿梭在冰山之中的狭窄水道,两侧高耸的冰川如同藏传寺院中的高大的怒目佛像,瞪着大眼睛俯瞰着你的存在,而我们的船,简直就是小孩儿纸叠的玩具。船体穿行速度很快,而那些冰川一动不动,身上的积雪估计已有数十米深,在那些白雪未能覆盖到的地方,在那些积雪崩塌的地方,它们秀出了那令人畏惧的刚硬无比的黑色肌肉线条——正如丝滑锦衣下的护法神。

不管什么时候往什么方向望去,你总能看到一两只飞鸟,信天翁、海鸥或是其他什么鸟类,在冰山中穿行嬉戏。这里的能见度很高,山体巨大无比,没了参照物,距离感也就变得不真实了,你不知道山有多高,有多远,就像是梦境中那样。放眼望去,四下都是浮冰,大大小小什么形状都有,有的还具有拱门般的空洞,它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从船体与山体之间的水面快速滑过,偶有一些大块头的家伙几乎贴着船体运动,说实话,我还真有些担心。我住在二层,我的头几乎紧贴着船体,半夜醒来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些冰块嘎嘎地在船体上敲击的声音。小一点的碎块儿们会聚集到一起连成一大片,而海水几乎不反光,呈深邃的蓝黑色,这感觉就像是把糖霜撒上了黑森林蛋糕。

这里没有颜色,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如此。这里只有白与蓝,就像是一张偏冷色调的黑白照片。但这不是我拍摄黑白南极照片的全部原因。在出发之前的几个月,我和Lily谈及在我朋友圈里的三五好友抗议我总发黑白照片的事,我半开玩笑地说觉得很爽,你们喜欢彩色的?就不给你们看。Lily笑道,所以你去南极也会用黑白拍是吗?我忽然站在那里双眼放光!Lily马上明白了,眯着眼睛拖长了尾音:“不会吧……叶梓……”是的,我就喜欢这种感觉,我就不给你看彩色的,大老远地去一趟南极却只用黑白拍摄,这主意听上去就是那么的刺激。但现在,我却只觉得我那戏谑般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这里没有颜色,这里是天生的单色照片。

四、登陆

他们用吊臂从船上放下了登陆艇,这是一种法式冲锋艇,由一圈具有独立空腔的气囊构成,任何一个气囊受损小艇都不至于沉没。在船上时探险队员给我们做了详尽的培训,我们严格按照要求,穿着登陆靴踩进了高锰酸钾溶液,然后三人一组走上Plancius号侧面放下的铁梯,使用标准的水手握抓住小艇上的探险队员的手臂,然后一步踩在冲锋艇气囊上,第二步踏上下方放置的小板凳,最后一步落在冲锋艇中央的夹板,一屁股坐在气囊上方,然后再朝里挪动,给后来者腾出空间。水手握能有效避免突发情况导致的手腕脱臼,三步登船法能防止摔倒,第一时间坐下再移动位置,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小艇的稳定。

马达激起了浪花,我们很快就远离了Plancius,四处都是浮冰,那些之前看到的小碎块现在都变得非常庞大。这些巨大的雪块从冰川上崩塌、落入海中以后,若是洋流温暖,浸泡在海面以下的部分就会加速融化,海面以上的部分保持原样,当头重脚轻到一定程度时就会突然翻转过来,漏出被海水染成青蓝色的部分,变为蓝色的冰山。我们在这些大冰块中穿行,偶尔从云缝中倾泻而下的阳光射透了它们,它们便迸发出比钻石还清透的淡蓝色闪光。那光线一直在快速变化,像是潜水时抬头看到的太阳。

另一种浮冰则完全不同,它们的顶面覆盖着白雪,白白软软的没有任何棱角,同时还微微有点坡度,但凡是这样的大棉被,上面都极有可能正躺着肥嘟嘟的海豹,露着肚皮,闭着眼睛,嘴角上扬,享受着阳光的温暖。这是典型的“又萌又血腥”的动物,靠近一些,你就会发现它迷人的微笑的大嘴边有着还没擦干净的血迹,它吃企鹅。

接近陆地后,你会发现陆地的边缘部分大都裸露着暗红色的岩石。船靠岸后,我们一个个地面朝海洋方向转动身体,将脚挪到登陆艇的外侧,握住身旁探险队员的手,然后一脚踏入海中,再走上岸去。若是坚实的陆地,我们就终于可以脱去笨重的自充气的救生衣。但如果脚底下并不是大片陆地,而是由许多礁石托起的冰块的话,我们就得一直穿着这玩意儿直到回到了Plancius为止,以防脚下的冰块突然碎裂、坠入海中。

五、企鹅

站稳了以后,我终于有闲工夫抬起头来打量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企鹅,它们腆着肚子,将翅膀直挺挺地伸向身后,摇摇晃晃地在雪地和碎石堆中走动。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保持这样一个费劲的姿势——可能真是因为肚子太大了,翅膀必须尽量往后伸才可能保持平衡。幼小的企鹅时而互相追跑,跑得急了,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是常有的事,不过它们不会有狗啃泥的尴尬——在倒地的一瞬间,它们会被大肚子“弹”起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立刻爬起来继续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穷追猛打的动作片通常都以同一种结局结束,跑在前面的那只只要找到机会跳下了海,后面那一只就绝不追了,一秒钟的时间差异,前一个都不知道游了多远了。一旦下水,它们就是离弓的箭。

不过,倒不是所有的企鹅都那么活泼。大部分企鹅聚集在一起打盹,有些黑白分明的大个头站在高处,抬高下巴,一动不动的活像商店里出售的雕塑,若是见到了危险,它们便会发出警告的鸣叫——说实话,作为守卫,它们实在是不怎么尽职。贼鸥就落在幼崽的旁边它们也懒得去驱赶,偏过头来看一眼,“哦,来了啊”,就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贼鸥也是胆大,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趁着企鹅们不注意就偷偷横着探出一步,爪子落地,身子也就跟着平移过去,靠近企鹅蛋或幼崽,过一会儿后再找机会迈第二步、第三步,一步步的接近目标,活像卓别林的默剧。实在是太近了,大企鹅们才会摆出点架势驱赶贼鸥,至于贼鸥买不买账,那是另一码事了。

还有些青春期的家伙,在黑白间夹杂着灰色的绒毛,就像是蓬头垢面的小姑娘那样。它们正处在换毛期,只顾站在那里,不到迫不得已绝对不愿意挪动半步,就像是受到了莫名的诅咒。有只换毛期的小企鹅正背对着我,看上去对我非常好奇,但它又不想转动身子,只好把头使劲往后扭,扭不动了就使劲儿撇眼珠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连眼白都翻出来了才勉强看到我和我手中的相机——我都忘了企鹅还有眼白呢,把眼睛歪到这程度在企鹅里还真不常见。

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吃饭睡觉打豆豆”的经典段子,这里有没有那个可怜的“豆豆”我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他们说对了:企鹅真心闲得没事干。他们除了放哨、打盹、换毛、打情骂俏意外,就喜欢爬上爬下地“滑雪”。爬上那么高的雪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它们的腿那么短。它们会排好路队一起上山,后者踩着前者的脚印前进——当然,前面那位摔了,通常都会殃及后人。上到山顶以后,它们会很有秩序的选择自己的“雪道”并快速滑下——那是前辈们长期“滑雪”时在松软雪面上压出来的光滑轨道,它们随着雪地的起伏稍有弯曲,颜色稍深,坡度不小。企鹅们一个一个地栽下,张开翅膀,体验着飞翔的快感。

还在船上时,探险队员就再三嘱咐,南极公约对人类的行为有着具体而严格的约束,我们不能靠近任何南极的动物,必须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但如果我们不动,企鹅自己走过来观察你,那又是可以的。南极公约是约束人类的,不约束它们;在面对动物时,我们的动作需要轻柔缓慢,不能大声说话,以防吓到小家伙们;如果我们不巧挡住了企鹅的行进路线,我们需要尽快给它们让路。

但是,有时候我会被萌蠢的企鹅萌得一脸血,根本就不能理解它们到底要干什么,更不记得要给它们让路。当企鹅被我挡住了去路,它首先会看到我的脚,然后缓缓的抬起头来,一直往上仰,一直往上仰,直到看到了这堵大“墙”的尽头——我的脸,愣在那里慢慢地思考,想明白了,才慢慢地低下头去,开始转身,前进几步,再转身,再前行。

奇怪的是,企鹅们在走路的时候似乎不会绕弧线而行,它们总是拐直角的弯儿,而且走路时不拐弯,拐弯时也总是在原地进行。如果它遇到的只是一个人,那么它需要拐四次弯儿:右、左、左、右,才能回到原来的前进路线上。但有一次它不幸地走进了人堆儿——被三个人从三个方向“包围”了。它先看到了前方的我,转了一个直角以后,又看到一双大脚,慢慢抬起头——又是一堵大墙。这次它思考的时间明显的变长了,想了半天,缓缓的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见到了第三堵墙。这次它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考虑当前的状况,显然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形。我们当时都楞在那儿了,谁都没想起来要给企鹅让路的事,只是尽力忍着不要笑喷——那简直太不礼貌了。过了许久,它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哦,走不过去了,于是目无表情地转身,沿着下山的脚印笨拙的往山上爬去,不再试图往海边走了。

登陆时,有时我们需要徒步一段距离,有时还需要登山,会经过一个又一个的企鹅宿营地,见到许多不同种类的企鹅。很显然,不是所有的画面都那么愉快。在远离企鹅群的地方,我见到了几具企鹅的骨骸,它们的肉已经被贼鸥吃得精光,留下的只有骨头、扭曲的脖子、惊恐的张大的嘴和少许的羽毛。由于气温很低,这些骨骸不会腐烂,直到被埋进厚厚的白雪。一只体态敦实的成年企鹅一只站在一具骨骸的对面,我不知道那具尸体是它的什么人,是孩子、妻子还是兄弟姐妹,不管风雪多大,天气多恶劣,它都丝毫不动地站在那里守着,累了,就闭上眼睛,但绝不离开。它就那样看着骨骸,我就那样看着它们,一步也不想离开。

远远的,我看到一座鲸鱼的骨骸。

还有,企鹅的便便是特好看的粉红。

六、露营

今晚要在这里露营。我们每个人都拖着一个一米四五高的圆柱形的袋子上了登陆艇,我还带着三脚架——事实证明,这架子除了耍酷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用途。

出发时飘着小雪,准备登陆时雪已经大了起来,天色渐暗,气温变得很低。我带三脚架是指望能拍点儿星星,但在这鬼天气要是有星星出现那只能是我的幻觉。当然,我到最后也没有使用它还有别的原因:即使隔着手套,我的手也已经冻僵了,我没有心思再去细细的调整脚架和相机;更出人意料的是,虽然这里不属于极昼的范围,但是所谓的“晚上”也根本没有全黑的时候,天空一直有着一种蒙蒙的微弱的蓝光。奇了怪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我为什么会带个三脚架来南极呢?

宿营范围圈定完毕,这是个缓坡,身后没有高山也就不必担心雪崩,面朝大海但也距离个几十米,不必担心大浪。我们开始往外掏出大包里的装备,将防水防风的睡袋平铺在地面,头部枕在缓坡的高处,然后在里面垫上一厚一薄两层防潮垫,其中一层带有银色的隔热膜。我们还需要往里面塞进两个羽绒睡袋,厚的在外层,薄的贴身。脱掉最外层沾满雪花儿的冲锋衣以后,我就钻进了睡袋,冲锋衣也放入了睡袋中,以防在整夜的风雪中被堆成雪人、冻成冰棍。

少了些什么?是的,我也没落下什么——我们确实没有帐篷。我躺在队伍的最右侧,左边是Lily、Lulu和其它的队友们。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这简直就是超市里冰冻鱼柜台的翻版:在一片白白的、平整的、略带倾斜角度的冰面上,整齐的摆放着一排冻僵了的鱼,鱼头朝上,鱼尾朝下——我们睡袋的形状正是如此,上宽下窄。展开睡袋时,Lulu一直很担心睡着后会顺着这雪面不声不响的一直跐溜到冰冷的海里去,很遗憾,这戏剧性的一幕到最后也没有发生。

但这真是和南极的亲密接触。出发之前,我想象过无数次在南极露营的场景,我想我会有很长很长的空闲时间坐在这里面对远处的雪山发呆,思考人生,我想我会在温暖的帐篷里煮咖啡,我想我会带上iPad继续弹奏海上钢琴师里的主旋律——我还真把它背来了,可我现在只想躲进睡袋里。Plancius号在遥远的地方侧身相对,透过灰黑色的风雪,我们还能见到它发出来的微弱的光。这很重要,如果看不到它,我想我难免会有些心慌。互道晚安之后,我在内侧拉动绳索缩紧了睡袋头部的开口,只留了一个小小的呼吸孔道。风更大了,雪花不停的拍打在睡袋上,听得清清楚楚,像极了黑胶唱片机的背景噪声,远处偶尔有企鹅和鸟类的鸣叫传来,似乎还有山体的回声,这些鸣叫和着风声,像是一首悲怆的歌。

我有一种冲动,想要整夜不眠。

在四五个小时的睡眠之后,我们就需要收拾装备准备返程。一睁眼,我发现我的睡袋里已经有了一汪清澈的冰水,就在离我脸几厘米远的地方晃荡,瞬间睡意全无。早上的天气变得很糟,风越来越大,雪开始横着飞,我不夸张,那些雪花真的几乎是平行于地面的角度略过我眼前的世界,似乎永远不会落下——围着地球转一圈之后还会回到这里。三脚架变得极其冰冷,我完全不想碰它——即便我还戴着手套。Plancius还在那里,只是更难看清它的轮廓了。隐隐约约的,登陆艇出现在风雪中,我从未这样期盼登陆艇的到来,但还是决定乘坐最后一艘小艇离开,只有这样,我才能拍得到队友们在这样的恶劣的天气中驶向“母舰”的画面。等到小艇再次回到岸边,我的脖子、手腕处都已经钻进了不少的雪。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了,显然有些疲倦,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船上冲个热水澡。

风大,浪自然也不小,登陆艇颠簸得很厉害,需要紧紧抓住登陆艇气囊上的缆绳。我已经无暇顾及挂在身体两侧和胸前的相机,不一会儿它们的镜头上就布满了雪花,然后又变成了连成片的冰粒,我在稍微平稳一些的间隙抽出手来,隔着手套粗暴的擦(或者说是扣)去了镜头中央的冰块,对着对面的姑娘和Plancius号胡乱按了几下快门。

七、风雪与庇护所

探险队员在Plancius等着我们,一把把我拉上了铁梯。洗过澡换过衣服用过早餐之后,我们需要再次登陆。这是天气最恶劣的一次,风雪一直没有减弱的迹象。

登艇时我没等到Lily,登陆后也一直也没有找到她。风雪与雾气夹杂在一起,能见度很低。这一片地区的雪很厚,而且非常松软,每一脚踩下去都能淹没膝盖,而我们今天需要走很远的路,甚至还需要登山。队员们之间很少说话,以节省体力。探险队员走在最前面,依靠着自己的经验探索着地形,并在雪地里插上小红旗来标识安全的活动范围,以避免有人跌入巨大的冰隙。

我在巨大的空间里伫立,一次次的拔出靴子艰难的挪动着,不管怎么走,都似乎永远在原地没有动过。这种奇怪的“阻力”不仅来源于狂暴的风雪,也来源于我这个渺小生物与无以言喻的巨大空间的极端对比,而最根本的,恐怕还是来源于内心。我就像是胶水里的鱼,只觉得自己每做出一个动作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而到了最后这个动作也似乎只在想象中成功过。

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行走这一件事情上,其它的事情都管不了了,可能是因为误触了开关,我的镜头从机身上脱落了,从镜头后方灌入了雪水,进而彻底罢工。我的心情跌落到了低谷。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但同时又是一个黑色的世界。偶尔抬起头,即使是在风雪之中,即使隔着厚厚的墨镜,四下依然是一片刺眼的光亮,但,这巨大的、虚无的空间感,却让我觉得四下一片漆黑——手向任何方向伸过去,你都将不能触到任何东西。不管你信或不信,这里的白与黑不分彼此,互为彼此。

在后来的登陆行程中我们见到了Wordie House。我这一生只有两次极度赞叹“房屋”这种发明,一次是在青海湖遭遇雷暴却无处躲藏,一次就是在这里:曾经的科考站。你知道在这种环境中,一座屋子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所木质结构的房屋,通体黑色,我想这是为了尽可能的吸收热能。窗户只是普通的玻璃,灰扑扑的,分为内外两层,看上去还是十分的脆弱,我似乎都能见到风雪砸破玻璃灌入房屋时驻扎者的慌乱场景。一进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壁上挂着的落满灰尘的防毒面具,鼻子前方接着手臂粗的黑色软管,极为诡异,也极为震撼,它的旁边放着笨重的大衣、极厚的手套,还有铁锹等各式各样的工具。

这里有好几间房,储物间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生满了锈的肉罐头,工作间里全都是不必依赖电力就能工作的器具。我见到了小时候用过的打字机,用色带的那种,每敲完一行字,按下回车,就会发出清脆的“叮”的铃声,安装色带的时候我总是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的油墨。桌上还摆着唱片机和黑胶唱片,手摇的那种,也不必通电,我想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用品。墙上挂着温度计、湿度计,还有各式各样看不懂的仪表。卧室的床头挂着一幅老旧发黄的衣着暴露的英国女郎的画像,侧面则是一张扯烂了大半的英国国旗。

返回Plancius号走进船舱时,Lily将她的“生死牌”翻回了绿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应编号的“生死牌”。下船登陆时,每个人都要将自己的牌子翻成红色来表示“我下船了,不在船上”;上船时,每个人再将自己的牌子翻到绿色的一面,意思是“我还活着,我回来了”。等到Plancius计划继续前行时,如果发现这面墙上还有红色的牌子,那就意味着我们有人被丢在南极大陆了,需要回去搜救。

八、印记

讲真,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我以为这只是一趟旅程,只是我带队的许许多多的摄影集训营之一,但到头来,我却把魂儿丢在了这里。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不管我是在南极大路上站着,还是在冰山中安静的穿梭,即便有人在就站在我的旁边,我还是只能嗅到巨大的孤单。

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我能存在的世界。你可以说它是任何东西,是太空,是宇宙,是梦境,它是空间,又不是空间,它是现实,同时又不是现实,它像是让人永远也无法逃脱的虚拟世界……无论如何,它不像我所熟知的地球。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具有极大的无法言喻的力量感,一座冰川、一簇海浪、一片云雾、一只贼鸥、一座鲸鱼的骨骸,甚至是那刚落到雪面不久的一根羽毛……没有什么不令人肃然起敬。我身在其中,却感觉从未抵达,这里的一切都具有一种神圣的不可突破的距离感。

离开许久后,南极的种种一直纠缠在我的四周,一抬眼,一回头,眼前的灯红酒绿会突然变成冰封的境地,熙熙攘攘的人群瞬间融入到雪白之中,消失不见。我走在都市中,却不时被巨大的孤独感所侵扰——就像我在南极时那样。

我没办法对南极之行做个总结,因为这趟旅程从未结束,或者说,从未开始。我不知道我是真去过了那里,还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无比真切的梦。南极的云雾一只缠绕在我的四周缓缓流动,我睡的床,也总是在夜里来回地摇晃,就像是躺在母亲的臂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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